◎南都評論記者李靖云
在過去的一周,最流行的影片應該是由美國的非政府組織InvisibleChildren所拍攝的政治小短片Kony2012了。這個旨在通緝中非烏干達共和國一個犯有綁架和殘害兒童罪的軍閥Joseph K ony的視頻短片,上傳當天就被轉發了兩千多萬次,成為互聯網上前所未見的事件。在這個FaceBook的用戶已經超過全球任何一個國家人口的時候,人與人之間的聯系突然變得那么簡單。古希臘思想家亞里士多德最早指出政治源于人們對共同體的需要,當技術已經使得人們可以前所未有地接近時,古老的“政治”的內容也在悄然改變。阿拉伯那一波運動已經讓我們見識到了網絡對一國政治的影響,而這次Kony2012又讓我們發現網絡對國際政治的影響。正如溫家寶總理所指出的那樣,如何面對民眾在網絡上的“拍磚”,是政府需要面對的。這其實已經是一個全球政府需要應對的問題,本報就此專訪了杜伊斯堡大學政治學博士,清華大學政治學系講師吳強。
Kony2012是網絡政治動員新形式
南方都市報(以下簡稱南都):從阿拉伯那一波運動以來,我們已經看到了許許多多的網絡社會動員形式。這次K ony2012的迅速流行,從具體內容到組織者都和之前不同,是否網絡政治動員的一種升華?
吳強:說是升華可能有些夸大,但確實是社會運動最新的一種形式。Invisible Children這個組織為此已經進行了九年的動員活動,各種方法都用了。他們希望引起關注,但是九年的努力都沒有Y outube這次傳播有效果。單從他們自己動員游說方式的對比,結果就已經很清楚了。同時K ony2012也應該說是突尼斯那一波運動以來,網絡社會運動發展的一個階段,雖然這是個小事件,小組織發動的,但是已經跨出北美,成為一個全球性的事件了,影響力之大可見一斑。那么我們就需要問的是,這種影響力究竟從何而來。
南都:那么這種強大的影響力從何而來?
吳強:因為新媒體本身的特性,它的碎片化,它的網絡性,它的快速傳播性,它更容易讓人接近,更方便讓人參與,W EB2.0本身就是很容易參與的一種形式。K ony2012最大特點就是,它是一種訴求很低、極易參與的動員。提出的要求很簡單,僅僅要求你轉發、關注。很自然地,也會自發產生一些積極分子,會去打電話給自己選區的民意代表,不管是市議員,州議員還是聯邦議員。相比傳統社會運動的號召,其訴求目標也不高,很難為民意代表所拒絕。像占領華爾街運動,要求你堅持下去,占領不止一天兩天。K ony2012目的就在于讓大家都知道。其次InvisibleChildren是個小組織,所要追查的烏干達軍閥JosephK ony,在國際上也算不上巨奸大惡。在政客看來這種事情完全無關緊要,沒有必要興師動眾去介入別國內政,破壞與非洲的關系。但是懲辦這個小惡誰又能做得到呢?讓那些受害者去尋求國際刑事法庭去抓嗎?國際刑事法庭是一直在通緝,但自身力量不足,也沒有一個政治實體給予支持,根本做不到。但他們利用社會運動的所有動員方式加上W eb2.0的巨大傳播效果,把這個小惡給抬起來,追求實現一個很小的正義。他們廣泛地去發動集會、游說,用搭便車的方式,比如在共和黨總統競選的初選會場上打出看板。現在有批評意見說他們只有百分之三十幾的善款是用在中非項目,其他的錢都用來做政治推廣和組織運營,這其實很正常,何況IC還獲得慈善導航的三星評級(最高等級是四星,K ony2012項目則獲得四星評價)。我個人看來,只要改變了公眾意識,其實目的就達到了。
南都:這實際上和職業政客主導的政治是兩回事了。
吳強:對。對于參與其中的普通民眾而言,很多政治上大的惡由政客替他們代表去做道德和法律上的商談,公民個人未必有興趣和能力去參與,而且還牽涉到許多原則性的問題。比如出兵伊拉克,伊朗的核問題,阿富汗的反恐問題等等,這些大的政治議題都被政客和媒體所壟斷。相比之下,IC之類小型議題對他們來說可能是大事情。通過K ony2012,IC把政治和普通公眾的距離縮短,這才是所謂的非政府組織的藝術所在,讓普通人的生活政治化。
國際政治中道義協助與干涉已經趨強
南都:目前對它的批評的聲音也不絕于耳,有指出他們的數據夸大。烏干達的政府官員則表示,這個片子最大的特點是讓世界以為烏干達還處于戰亂之中,而事實上“圣靈抵抗軍”的主要活動區域已經是南蘇丹和中非等國了。那么K ony2012是否有混淆視聽,夸大事實的問題呢?
吳強:確實有這樣的情況,結合非洲和大湖地區這些年的變化,已經初步穩定,走上欣欣向榮的發展道路了。特別是烏干達,與剛果、尼日尼亞以及南非并列為非洲四大新興國家,國際社會相當看好烏干達的轉型以及發展。但是Invisible Children作為一個非政府組織沒有義務去給它做正面宣傳。它關注的這個小的惡,可能正是烏干達的發展和轉型無暇顧及的、恰恰也是現有國際體系之下所忽略的東西。這里其實不存在所謂的武裝干涉的問題。真要等南蘇丹、中非政局穩定了,這些國家自己來處理,那至少在20年后,其實已經晚了。
至于說南蘇丹問題,其實包括聯合國在內的國際社會已經為此焦頭爛額了十幾年,投入了巨大的精力,也有很多的國家、財團進行開發投資。而K ony2012完全是一個非政府組織動員民眾做自己選擇的事情,這其實是一個市場自由的問題。如何在非政府組織的公益市場上去競爭去得到最大化的關注,就是一個有關正義的問題。很多非政府組織的行銷就不成功,比如同樣是拯救南蘇丹的兒童疾病、飲水清潔的問題,但是并沒有K ony2012的傳播效果。Invisible Chil-dren長期也是默默無聞,一直在改善自己的營銷方式。對IC創始人來說,他個人關心這個問題的動因來自哪里?來自于他個人強烈的感受,一個受害者在他去采訪的時候打動了他,他把這個感受和大家分享,希望大家支持他,這就足夠了,這是一個志愿精神的自由,這是中國人很難理解的公益市場的自由。
南都:因為Invisible Children的游說,美國向烏干達派出了軍事人員,是否造成了新的霸權殖民干涉?
吳強:這樣看太簡單了。為滿足一個小型社會運動的號召,美國政府派出一百軍事顧問來幫助訓練烏干達軍隊,其實是美國外交中的Sm artPow er(巧實力)的運用:更好地結合全球社會運動的呼聲。一百名軍事顧問,就滿足國內幾千萬公民的訴求,贏得巨大的國際聲望和選民支持,實在太合算了。奧巴馬在國內政治議題上已經大量運用新媒體,現在外交也是利用新媒體,這是低成本的行動方式。不久前,他派出特種部隊去索馬里救出兩名人質,很直接地處理了自己可能的外交麻煩,這也是Sm art Pow er的一種展現。用突擊隊解決,這就是用最小的成本,換取外交最大的實惠。國際社會這些年其實一直在關注亞洲和非洲內戰國家,關于兒童兵的報道始終在持續,美國派軍事顧問去協助烏干達政府軍抓捕一個劣跡斑斑的反叛組織,可以說是很得人心的非傳統外交活動。新世紀以來,非洲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,可能是過去十年世界上經濟增長最快的大洲。雖然說歐洲、美國政府一度從非洲退縮,但是他們的公民社會很積極,非政府組織并沒有退出非洲。當然也受詬病,說它們總是拿人權問題做文章。還有人批評他們以白人至上主義的心態,用傳統的新教普世主義的模式去介入非洲本土的這些事務。但是這種批評本身就帶有殖民主義的色彩,沒有這些非政府組織的介入,去迎合本土公民社會需求的話,那么非洲的情況會更差。
南都:非洲國家是否自身需要這樣一種介入呢?
吳強:這是最有爭議的問題。非洲需不需要一個外來組織幫他們實現一個小型的轉型正義,而且伴隨一個可能痛苦的社會記憶的重建過程中,喚起人們對一個有關戰亂故事的回憶?JosephK ony本人是死是活都已經是個謎了。對于有長期被殖民經歷的非洲而言,對于自己過去的災難,比如同處于大湖地區的盧旺達種族屠殺的問題,雖然已經恢復得很好了,但要是有外人展開調查,哪怕是受害者,那種強烈的民族感情就會自然涌現,認為這是對其內政懷疑,對于其有沒有正義的自我糾正能力的懷疑,就像中國今天的毛主義者很不情愿外部研究者來關注“文革”的受害者、大饑荒的受害者一樣。這時候就有一個問題了,如果當地人民不愿意恢復正義,那么外部的人有沒有權利去介入?這種介入不是傳統外交上的武裝介入,而是關于正義表達的介入,這才是問題的核心所在。在當地人的受迫害情結下,是否愿意接受外部社會對本國正義的矯正,這個問題沒有絕對的答案。(南方都市報www.nddaily.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網)
南都:從K ony2012的片子中可以看到很多烏干達人是主動尋求介入的,而且他們也是通過Invisible Chil-dren這個N G O組織來尋求幫助的,這意味著什么?
吳強:我們談的一般意義上的干涉都是法律意義上的干涉,國際社會基于國際法、國際關系準則展開國家之間的交往。現在的困惑其實來自于康德所謂的道德義務。這些N G O是基于一種道德上的義務。這種道德義務來源于人與人的交往。只要當地有一個人提出這種糾正需要,他們的行動就有了正當性,這就是道德義務,非常簡單,就像IC創始人。烏干達有自己的法律,人民對于其主權認同,這并沒有什么問題,但是外部人可以問,你們有沒有道德的虧欠?事實上這一點在1992年巴爾干危機的時候已經開始顯現了,當時直到出現了種族清洗,道德義務才足夠強烈需要進行法律的干涉。而烏干達的童軍問題遠未到那種程度。不過,隨著社會運動的發展和創新、特別是對普通人的動員參與之后,道德義務可能會越來越強烈。
互聯網改變了民族國家內部的政治內容
南都:K ony2012是否顯示了美國國內社會運動的一種變化,同時國內政治的新變化?
吳強:社會運動就是一種傳播的運動,已經逐步脫離了街頭形態,成了一種新型的以傳播為主的政治形態。哈貝馬斯把這個問題概括為交往理性問題,交往理性就是法律義務和道德義務互動的一個過程,也就是協商民主。協商本身帶有強烈的道德義務,行動卻可能很溫和。就美國國內政治而言,傳統以政客、利益集團為主的美國政治沒有什么變化。但是公民社會的政治主導性卻在加強,這一點和歐洲越來越相似。很多歐洲人都覺得奧巴馬政府一直在向歐洲政治學習,克隆歐洲社會民主政治的模式。奧巴馬力圖從公民社會中尋求民主的合法性,而非僅僅依賴傳統資源,如憲法、選舉、利益集團。在上世紀最后十年,有著托克維爾曾經描述的那么強大的公民社會傳統,很多人都在描述美國民主的衰敗,暗指就是公民社會的衰落,社會資本在減少。當時美國政治學會會長普特南就說美國人現在越來越孤獨,獨自去打保齡球的現象在增加。克林頓總統聘任他做政治顧問,專門請他去白宮講如何建設公民社會,這一進程在小布什時代也是繼續的,茶黨的出現、右翼公民社會的發展,某種意義上也說明美國公民社會在復蘇。奧巴馬不僅繼承了復蘇公民社會的路線,還向歐洲政治看齊。
南都:K ony2012影片還有一個特點,就是將很多大眾明星放到了一般政客之上,明星是否具備足夠的政治能力來做代表?
吳強:其實這種情況很普遍,比如達沃斯論壇,娛樂明星已經和政客并肩而坐,U 2的主唱波諾就和大國政客以及比爾·蓋茨等共同討論全球問題。喬治·克魯尼,安吉里拉·朱莉等等娛樂明星參與公民社會建設也早已經是一種潮流,朱莉在艾滋病、兒童救助等問題上多年都有參與,而且一直是聯合國大使,推動全球對兒童的救助,可以說他們已經是公民社會的先鋒。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大衛·鮑伊參與反戰反饑餓,還被認為是出風頭,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已經走上了這條道路。他們代表著公民社會與立法機構、與政客對話。政治舞臺是平等的,這些明星一直生活在舞臺上,有各種表演的技巧,有自己的擁躉,如果他們有政治能力、有政治意愿做代表,也會自然成為代表。
南都:當前中國已經擁有了世界上最多的互聯網用戶,這個事件對中國有什么現實意義呢?(南方都市報www.nddaily.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網)
吳強:當前中國的問題是,公民缺乏與政府的對話渠道。公民在網絡上的言論被收集起來,形成輿情報告,政府有選擇性的聽取。但是,正如溫家寶總理剛剛在兩會閉幕時提出的,他歡迎網友去中南海對話。對話非常重要,一切政治都應在對話中展開,中國外交不是一直在倡導用對話解決國際糾紛嗎?國內政治中,對話只能更重要,而且這種對話必須基于平等的基礎。K ony2012所展現的,是公民們通過打電話,寫E-m ail,在街頭喊話,娛樂明星們公開呼吁,等等直接性、公示性的對話,要求政客做出回應。現在中國也一樣,公民們在微博上的言論被說成喧囂也好、狂歡也好,就是要求對話。所以,在中國,重建對話對中國政治非常急迫、對于提高現行政治的合法性非常重要。當前,中國公民社會發展到了一定階段,當局也釋放了愿意對話的信號。這正是中國學習各種對話形式最好的時機,亟待建立一種商談政治框架,通過商談重塑政治的合法性。